影评丨《周处除三害》:罪与罚,情与理,仇与怨
阿茶
电影《周处除三害》近期热映。中国内地上映11天,累计票房3.8亿。尽管与春节档的三部电影在票房上尚非同一量级,却在视角选择与结构设置上成为一部另类的犯罪题材剧情片。罪与罚,情与理,仇与怨,是困扰人类社会千百年的话题,涉及社会心理、风俗习惯、经济发展水平等多个维度,因此也是影视剧选择的一大题材。
《周处除三害》从犯罪嫌疑人陈桂林的视角出发,化用笔记小说典故,其来也无迹,其去也无踪,意不知从何而起,悟却在一念之间。这种结构设置,将每个角色都设置为“没有前尘往事,没有宿怨未消”,陈桂林在一次次自以为“是”之后,面对的都是一个魔幻“新世界”,“除害”的发心、过程和结果可以说统统错位。这或许不仅仅是陈桂林的困境。
“周处除三害”在《晋书》与《世说新语》中皆可见。核心故事极为精简,三国时期,好勇斗狠的青年周处,为乡民除去虎、蛟两害,与蛟互搏甚惨烈,历经三日夜方杀蛟而归。周处归来后,得知乡民曾以为其与恶蛟同归于尽,欣然相庆,方悟自己为乡里所患已久,有悔过自新之意。影片将这出精妙的人情“反转”摘出,在人物设定上更进一步,周处除害尚有乡里之谊,陈桂林斩魔则满含随机。
陈桂林的出场戏便是群害聚会,手起枪响,某害应声毙命。陈桂林以香炉击伤警察陈灰,从而踏上逃亡之路。这幕戏节奏非常快,陈桂林出席自己亲手了结的黑帮首领“洪爷”的丧礼,大嚼盒饭,再度出手,逃脱时脸上尽是得意。这种突破传统印象的形象,配合毫无前情交代的剧情,让陈桂林的形象鲜明起来:冲动、直接、不加思考。他并非没有社会关系与人情往来,医生张贵卿,将逃亡中的陈桂林拉回现实:陈奶奶已病入膏肓,回天乏术。张贵卿早年为江湖人士看诊,如今也身患重病,早有改意,以谎言劝陈桂林自首。
一位亡命天涯的匪徒,一位江湖救急的医生,在普通的小吃摊前,谈论着自首大事。小吃摊墙上贴着一副楹联:“茹素护生勤造福,共善爱洒信愿行。”这副对联出自佛教慈济基金会,是慈济系办慈善活动时的惯用语。出现在这里用意也很明显,暗示了陈桂林和张贵卿都有自新之意。贵卿的谎言十分巧妙,她用医生的专业身份告诉陈桂林已罹患肺癌四期。灰心的陈桂林走至警局派出所,却恰逢前日押钞车交通事故中捡钱的市民前来“集体自首”。而陈桂林也在此处看到了自己的大名,排在“香港仔”许伟强和“牛头”林禄和之后,顿生不满,于是踏上了一条“更向荒唐演大荒”的“除害之路”。
在这条路上,陈桂林每除一害,便生出行侠仗义、为民除恶的良好感觉。自诩之时,已然忘记自己的“初心”,不过是不忿许、林二害的排名靠前而已。他的确帮助程小美逃出许伟强的魔爪,而在那两辆象征着无限重复与循环的挖掘机旁,程小美告诉他,许伟强十数年前也曾救自己的母亲于水火。陈桂林顿时傻眼,为杀许伟强,陈桂林连跟随许氏的司机小弟都未曾放过。所谓侠义,不过是江湖游戏,周而复始罢了。这种巧妙的设置,让陈桂林萌芽的爱情和心劲瞬间崩塌,竟不知自己是为什么杀许伟强了。
林禄和的情况则更复杂一些。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是多重“障眼法”,更加符合佛教当中的“表象”与“真实”的讨论。陈桂林以为自己患癌,林禄和便让世人觉得自己已死。真假虚实之间,陈桂林在林禄和编造的故事中竟然顿悟,以为找到了可以舍弃一切、立地成佛的处所。这里有一个细节的对比颇值得玩味:这个击杀六人的恶魔林禄和将“一失足成千古恨,再回首已是百年身”印在书上,广发信众。所谓“戒除贪嗔痴,来生再做新的人”则更加荒诞,“佛修来世”,意为修行在今生,希望在来世,轮回往复,如果今生都不自新,何谈来世呢?儒家更在意今生,未来不定,现世善变。不少分析认为,林禄和代表“贪”,他的“贪”不仅在酒色财气,更在贪利与贪名两不耽误。陈桂林因为贵卿的谎言,以为自己命不久矣,得知林禄和“已死”,轻轻松松便落入林氏的陷阱。
陈桂林的“痴”与“怨”,让他不得不对林禄和及其信众大开杀戒,然而肉体消灭之后,世间是否就不再有贪欲与恶念了呢?陈桂林在追杀许伟强时,曾经与跟踪他的警察陈灰扭打。为达“除害”之目的,不择手段,彼时的陈桂林尚未开悟。然而经历了时间的洗礼,陈灰最终等来了陈桂林的自首。陈灰的眼睛很有象征意味,在三国时期,有两位知名独眼者,一位是征东讨西也能屯田救民的夏侯惇,另一位则是以沉稳坚毅著称的司马师。陈灰执着却不执拗,秉公而无私仇,惩不法于前,顾人情于后,夙愿既了,心无怨念。
《周处除三害》在结构设置上,将角色行为的出发点、实际结果与内心反应分开,更让人体会世事无常和人之渺小。强悍如陈桂林者,冲动莽撞,不明世事,一叶障目,贪生怕死,并不似自己想象的那么无所畏惧。为祸乡里者,皆不知自己是为一害。持剑除害者,皆以为自己是为公为民。有利剑者,也无法斩尽群魔,更使自己堕入万丈迷津。我们认为绝对正确的事情,也许值得回头思量。虽说“挽弓当挽强”,却也要问个“岂在多杀伤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