专访郑永年:RCEP是包容性的多边主义 中国应把握“有限全球化时代”的机遇继续深化开放
受到疫情持续和地缘局势风险等因素的影响,2022年全球各国经济的复苏仍面临巨大的挑战。
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(IMF)在4月19日发布的最新一期《世界经济展望报告》预测,2022年全球经济将增长3.6%,较1月份预测值下调0.8个百分点。IMF认为,燃料和粮食价格迅速上涨,对低收入国家弱势群体的打击最大。为应对通胀高企,全球多个经济体加息,导致投资者降低风险偏好、全球金融条件收紧。此外,低收入国家新冠疫苗短缺可能导致新一轮疫情暴发。
4月20日,博鳌亚洲论坛2022年年会开幕。其间,香港中文大学(深圳)校长讲座教授、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、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席郑永年接受了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的采访,他在评价《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》(RCEP)实施落地效果的同时,也谈及当前中国身处“有限全球化的时代”所面临的机遇和挑战。
郑永年。资料图
RCEP更具包容性
《21世纪》:当前全球疫情仍在持续蔓延,您认为RCEP在促进亚太区域经贸格局方面起到怎样的作用?作为区域性合作框架,RCEP在构建多边贸易和促进自由贸易方面承担着怎样的角色?
郑永年:我们知道,现在世界上各个国家都在做不同形式和性质的自由贸易区,尤其是新冠疫情、俄乌冲突发生以后,全球自由贸易面临更为严峻的挑战。美国从特朗普时期就开始搞“去全球化”和逆全球化,经济民族主义、贸易保护主义盛行;现在的拜登总统又在推所谓的基于价值之上的集团(value based bloc)。其实,这种贸易形态就像是回到以前的冷战时期。当时世界处于两极化,美苏两个集团之间的贸易几乎是不存在的,所谓的“自由贸易”只存在于两个集团的内部。
在过去四十年,在苏联和华约解体后,全球化出现一体化,形成了哈佛大学教授丹尼·罗德里克所说的“超级全球化”。经济发展因“超级全球化”而生。但“超级全球化”在为我们创造大量财富的同时,也导致了社会财富的分化和中产阶级萎缩,结果是美国和英国的民粹主义的崛起,而这也是英国脱欧和特朗普主义崛起的原因。为了应付国内问题,美国开始推“去全球化”和“逆全球化”。
与之不同的是,亚洲国家之间虽然也有竞争,但我们从来没有过建立在意识形态上的自由贸易。比如,东盟分别与中国、日本、韩国签署了“10+1”自贸协定,竞争不可避免,但这不是建立在意识形态上的。我认为这种竞争是良性的,同时也是双赢的。
我们如今所建立的《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》(RCEP)也是同理。RCEP与美国所提倡的TPP不同,TPP是排它性的多边主义,相比之下,RCEP更具包容性。所以,我们一直在说,中国所做的是包容性的多边主义,跟西方排他性的多边主义不同。推行包容性的多边主义是为了促进共同发展,用中国的话来说就叫“共同富裕”。
因此,RCEP很重要。尽管从规则、原则上来看,这好像是比较传统的经贸投资,包括关税、投资贸易服务便利化等,但这确实是必须的。从贸易方面来说,亚洲国家之间的贸易量并不比欧盟、北美地区低,但我们在规则、法治上的规定并不多,所以RCEP的生效实际上表明签署这个协定的亚洲国家之间的贸易制度化,日后将向着法治化推进。
RCEP在今年年初生效,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。疫情影响世界各国的经济,例如在供应链方面,欧美与不少亚洲国家之间的供应链都产生了各种各样的问题。但截至目前,亚洲国家之间的供应链运作算是比较顺畅的。因此,我们不能因为疫情而放缓推进RCEP,而是要尽快推进。RCEP所起到的作用是经贸导向。当前推进RCEP的实施,就相当于推动各个国家的经济发展。
《21世纪》:在全球经济不确定性上升的背景下,RCEP在多国逐步生效实施。您如何评价RCEP的落地实施效果?
郑永年:到目前为止,我认为RCEP的落地还是比较顺畅的。当前的俄乌冲突、能源危机、粮食危机和供应链危机等,使全球经济的前景不乐观。因此,从区域的角度来说,RCEP是一个区域经济的亮点。因为各个国家都想抓住机遇,想找到一个“抓手”来提振当地经济的发展。
当然,RCEP还有很多的发展空间。RCEP侧重于传统的投资贸易,促进自由贸易、经济一体化。在这个基础上还有下一步。去年,中国正式申请加入CPTPP。我认为从RCEP到CPTPP是一个必然的过程。当我们做好传统的投资贸易基础后,再逐步提高贸易标准。中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。若CPTPP缺少了中国,它的体量将会小很多,也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。只有大家一同加入,才能共享发展。因为在区域经济中,若只有一个国家富裕起来,发展也是不稳定的。
在过去四十年里,亚洲地区国家之所以发展得好,成为最和平、发展最稳定的区域,是因为各国都在一步步扩散、开放地发展。因此,RCEP的实施有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在于,为中国日后加入CPTPP奠定坚实的基础。
“有限全球化的时代”是中国的机遇和挑战
《21世纪》:您曾表示我们将长期处于“有限全球化的时代”。您认为,中国将如何参与国际秩序的改革?
郑永年:“有限全球化的时代”标志着从1980年到2008年金融危机之前的“超级全球化的时代”的结束。在“超级全球化的时代”,资本、技术、人才和劳动力都在全球范围内高度流动,促使资本扩大,各个国家政府的角色弱化。当前世界进入“有限全球化的时代”,可能会回到像二战结束后,从1945年到1980年代的全球化,当时政府、资本等都起到更大的作用。
很多年里,因为“新自由主义经济学”的崛起,凯恩斯主义被否定。但我认为,凯恩斯主义有它的合理性。我们将再次回到国家至少拥有部分经济主权的全球化时代。在我看来,全球化进程是不会停止的。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没有力量阻挡资本、技术和人才的流动,这些政治力量只能是设置一些阻碍,全球化还是会进行下去。
所以,在“有限全球化的时代”,中国的角色更为重要。当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开始推行贸易保护主义时,中国要逆向而行。因此,我提出了“中国要步入第三次开放”,“中国需要第二次入世”的概念。从历史的角度来看,更开放的国家往往会成为最后的赢家。
《21世纪》:“有限全球化的时代”将会怎样影响全球的供应链和产业链格局?
郑永年:经过四十多年在开放状态下的成长,中国占据了全球中下端的供应链。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开放,首先要巩固中下端的供应链,然后去竞争更高端的供应链。中美关系既有竞争,也有合作。当面对美国在高科技芯片等领域的封锁时,中国也不得不竞争。若不往高端供应链领域发展,我们很有可能会频繁面临被“卡脖子”的窘境。
所以我认为,我们要继续深化开放,来巩固中下端的供应链,并通过向科研和研发的有效投入,往高端的供应链发展。同时需要注意的是,一定要避免像美国那样把供应链武器化,不然会对整个国际经济体系造成破坏。我们要成为保持开放的经济体,在自身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时候,便能造福人类,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。
《21世纪》:中国该如何逐步往质量型经济方向发展?
郑永年:首先,要有经济发展。去年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再次提出,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。其次是技术,我们要做更多的研发,需要往供应链上端走。科技是生产力,所以可以看到现在很多企业,无论是国有企业还是民营企业,都加大了科研方面的投入。
但要注意的是,我们不能关起门来做创新,而要在开放状态下进行创新。另外,规则就是生产力,要符合《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意见》所提出的“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”的要求,包括政策、规则等的统一。
第三,人才就是生产力,因为知识经济背后就是人才。我们在人才培养的机制上做出改革,不仅要培养自己的国际人才,还要吸引更多国际人才到中国发展。另外,还要为人口发展创造有利环境,建立“宜育”社会。
未来,在中国的高质量发展中,“科技”“规则”“开放”“人才”都将是关键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