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赖镇桃 广州报道

特朗普的关税政策，正遭到越来越多的反噬。

一方面，美股的摇摇欲坠折射出市场的高度紧绷，德银近期一份报告称，市场对美国经济衰退的平均预期达43%。另一方面，特朗普四处加税，也在“引火烧身”。

这周一，比利时新任外交和欧洲事务部长马克西姆·普雷沃表示，欧盟在应对特朗普发起的关税战时应采取“以牙还牙”策略，在反击特朗普时，欧盟不应该放弃任何可能的选择，包括打击华盛顿的痛处。

“我们知道，在所有可能对美国产生最大冲击的领域中，数字领域是最重要的。因此，就我个人而言，我更赞成将这一手段作为反制措施的一部分。”马克西姆·普雷沃点出。

实际上，几天前欧盟就对美国的“痛处”下手了。

欧盟委员会上周三宣布对谷歌母公司Alphabet提起反垄断指控，并责令苹果公司采取措施遵守欧盟新出台的《数字市场法》。

根据《数字市场法》规定，如果欧盟委员会认定这些公司违规，它们将面临高达其全球年营业额10%的罚款，对于再犯的公司，罚款将升至20%。这意味着谷歌2024年营收3500.2亿美元，一旦欧盟重锤落地，最高会被罚350亿美元，相当于去年三分之一的净利润拱手于人。

上个月，特朗普和万斯轮番炮轰欧盟的科技监管扼杀创新，欧美的贸易博弈日益紧张化，欧盟此时选择对美科技公司下手，有何深意？

调查落槌

去年3月7日，欧盟《数字市场法》（DMA）正式生效。这部法律有着精准打击科技公司的“超级反垄断法”之称，开创性地引入了“守门人”企业的概念，也就是六家大型科技公司因为影响力巨大，所以会受到专门的严监管。美国公司更受到欧盟的格外“关照”，六家“守门人”企业（Alphabet、亚马逊、苹果、字节跳动、Meta和微软）里美国籍的就占五家。

当时DMA生效不到两周，法规的第一次亮剑就对准美国巨头。去年3月25日，欧盟以涉嫌违反《数字市场法》之名，正式宣布对苹果、Alphabet和Meta发起调查。

一年之后，调查有了初步结果。根据几天前发布的公告，欧委会指控谷歌有两项行为违反了DMA，首先是谷歌的搜索引擎优先显示指向Alphabet自家服务，而非竞争对手的搜索结果，违反了以“透明、公平和非歧视”方式对待第三方服务的要求。同时，应用商店Google Play阻止开发者引导用户在其他渠道下载应用软件，这就导致开发者也要像支付“苹果税”一样给谷歌支付高额佣金。

此外，欧盟委员会还“敲打”了苹果，要求其继续“拆围栏”，遵循DMA的互操作性义务。简单而言，就是要求苹果硬件生态开源，一直以来，用户能在苹果手机、电脑、手表、耳机等不同设备间切换，前提是都要有个“苹果全家桶”，但现在欧盟则要求苹果开放系统工具和访问权限，允许第三方的智能手表、耳机和VR设备可以更顺畅地和IOS系统连接，比如更简便的设备配对、更互通的消息推送、更快的数据传输等。

不过，欧盟的调查公告发出后，两家公司的回应也并不服软。

谷歌竞争事务高级总监Oliver Bethell在一篇博客里写道，欧盟要求谷歌调整搜索结果的显示方式，这实际上是在“伤害消费者和企业”，会让人们更难搜索到他们实际想要的东西，还会减少欧洲企业的流量。

苹果的发言人指责欧盟，这些决定让公司陷入阻碍创新的繁文缛节当中，还会增加用户“暴露个人信息的风险”，数据窃取公司甚至会把“互操作性武器化”。

减轻对美依赖

虽然欧盟现在只是公布了初步调查结果，两家公司若拒绝整改就有可能被裁决违规、受到监管重罚。只是不久前，特朗普才对欧盟的科技监管表达了强烈不满，欧盟在这个时间节点再对美国科技公司出手，无异于火上浇油，让美欧的科技政策裂痕扩大化。

美国智库信息技术与创新基金会的竞争政策专家Joseph Van Coniglio指出，尽管美国政府内部在大型科技公司如何适用反垄断政策上存在争议，但是对于欧盟的《数字市场法》，美国决策层会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项重商主义法规，因而他认为美国政府应该会一致反对欧盟最新的起诉。

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科技与网络安全研究所副研究员谭笑间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分析，过去十几年，欧盟其实对缺乏本土互联网巨头耿耿于怀，美国有谷歌、Meta这样的大公司，中国有BAT等巨头，欧洲的数字市场则被视为美国的后院，长期被灌输这样一种观念，即欧洲只需要使用美国的数字服务就好，没必要自己研发进行重复投资。近几年，欧盟也试图通过反垄断法去规避美国科技公司的一家独大，为培育本地公司留出空间。但是也因为此前拜登政府对欧洲的拉拢以及美欧盟友关系的基础，欧盟《数字市场法》对美国科技公司的反垄断裁决一直没有落地。

“然而，特朗普上任后，此前美欧的关系被颠覆，欧盟感受到被背刺、抛弃的状况，所以在这个时间对美国公司提起诉讼和指控，确实是有敲打美国的意图。同时从欧盟长期发展的角度来看，一些美国科技巨头占据了欧洲数字市场的大部分份额，还有一定阻碍公平竞争的行为，所以欧盟也想通过监管规范大型科技公司，培育自己的冠军企业来维持战略自主，扭转欧洲在互联网、AI领域落后的局面。”谭笑间称。

关税“回旋镖”，击中美科技公司

拜登政府时期，欧美在科技监管的大方向上基本达成某种共识，但是特朗普的上任某种程度上则成为一大分水岭。

今年1月23日，特朗普甫一上任就在达沃斯论坛上抨击欧盟，谴责其科技监管称得上是“某种形式的税收”，欧盟对苹果、谷歌和Meta等美国公司的过度监管，是对美国企业的“不公平攻击”。

上个月，特朗普发布了一项指令，威胁要对欧洲征收关税，以打击欧盟所谓的通过数字服务税、罚款和审查政策对美国科技公司的“海外敲诈”。

但是欧盟的反应也颇为强硬。一来欧盟新任竞争事务专员Teresa Ribera表示，欧盟“只是在执行法律，并为苹果和开发商提供监管确定性”。二来欧盟屡次亮出“反胁迫工具”的牌，包括限制贸易和服务、某些知识产权、外商投资和公共采购等，来反击使用贸易和经济手段进行胁迫的国家。最近这周，除了开头提及的比利时外长，法国同样主张强硬反击，力劝欧盟考虑动用最强有力的报复措施“反胁迫工具”来回应特朗普。

除了“科技七巨头”，马斯克旗下的社交平台X慢慢感受到欧盟监管的威力。去年夏天，X被认定违反了欧盟社交媒体规则，或将迎来有史以来首次处罚。今年1月，欧委会又宣布已针对X的推荐系统采取了三项额外技术调查措施，并要求该公司提供有关其推荐系统及其改动的内部文件。

谭笑间认为，欧盟先后盯上美国科技公司，事件的后续走向可能要看美国科技公司作何反应，要么他们做出让步妥协，根据欧盟的规定寻找更合规的发展路径，要么科技公司拒绝整改、和欧盟谈判破裂，那么欧盟大概率会加快自主化的脚步，加大对本土科技公司的资源倾斜和培育力度，那么这势必会冲击美国巨头在欧洲的市场份额。

数据显示，在人工智能和云计算领域，亚马逊、微软和谷歌占据了欧洲市场三分之二以上的份额，单纯在搜索引擎方面，谷歌在欧洲的市占率就接近九成。半导体领域，欧洲制造的芯片仅占到全球十分之一的份额，主要还是依靠亚洲和美国的芯片供应。

自2020年来，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屡次强调数字主权，上个月还宣布了2000亿欧元（约合1.5万亿人民币）的AI投资计划，一旦欧盟想谋求数字经济独立，欧洲企业夺回本土市场份额，对美国科技公司来说将是巨大损失。

谭笑间指出，美国科技公司受到欧盟监管敲打已经是熟悉剧本，之前Meta等美国公司可以用退出欧洲市场相威胁，之前欧洲没有替代选项就不得不投鼠忌器，但现在欧盟想在全球科技业里找回一席之地，硅谷巨头就没有那么多议价空间了。欧盟独立之路难走，但并非没有转机，首先从AI人才储备看，按出生国籍划分，欧洲的人才数量不输美国甚至位居全球第一，只是美国有着更宽松的创新氛围和科技金融，才对全球人才有着明显的虹吸效应，其次欧盟在注重监管的同时，如果能在政策扶持、创新激励上投入更多，也有机会培育出本土的科技巨头。但是欧盟和美国作为传统盟友，在政治、安全、经贸等领域有着诸多利益关联和掣肘，所以现在对欧盟来说，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在于内部成员国之间能否达成共识，下定决心走出美国的框架去做自己的一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