影评丨《花样年华》重映:一场新鲜的怀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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诞生于千禧年的《花样年华》在今年情人节重映了25周年特别版。相比诸多只是将原样搬上银幕再放一次的老片,《花样年华》还是颇有诚意,不仅请来《繁花》剧组拍了一版番外预告和首映站台,还释出了只在2001年戛纳大师班放映过一次的删减片段,才成就了这部最长版本——并且只在电影院放映,未来不会上线流媒体。
王家卫的电影永远底片丰富又极具作者性,每一次重新剪辑和删减片段释出都为故事赋予新的风味。对于这次重映,王家卫透露,《花样年华》原本是想拍三个关于食物的故事,苏丽珍和周慕云只是其中一个关于电饭煲的段落。不料越拍越长,再塞不下方便面的故事了,早已拍好的便利店段落也索性删除,四年后王家卫才将这些“废片”扩写、换人重拍,便有了《蓝莓之夜》。
单看1960年的段落,很难不为情之魅力而感到心动。这是一个关于秘密的故事。苏丽珍和周慕云一开始就发现了各自枕边人的秘密,得知自己的伴侣正在出轨对方伴侣,后来拆解秘密,试图通过亲自扮演情景重现,弄明白自己的伴侣为何会爱上别人。没想到最后自己也身陷其中,他们想寻求的谜底有了答案,但这个答案也只能成为秘密。因为是秘密,一切情潮涌动都隐晦、朦胧,不敢诉之于口,于是更加引人遐想回味无穷。
《花样年华》的剧本从刘以鬯的《对倒》中取其意,拍城市的对倒:上海人在香港,穿旗袍说粤语,邻居们在一幢小屋挤挤挨挨,描摹出一部香港与上海的双城生活;也拍角色的对倒,苏丽珍的丈夫和周慕云的妻子从未露过面,真正偷情的一对人物形象是虚化的,观众只能从男女主的阐述中勾勒出点滴印象,而全程被镜头写实聚焦的男女主,感情又是虚写的。如此虚实之间,再难分清他们究竟是在扮演别人,还是在袒露自己。
王家卫的电影里总会埋入对“时间”的思考,《重庆森林》里会过期的罐头是“时效”,《阿飞正传》里一分钟的朋友是“时刻”,时间是他镜头下人与人催生故事的重要因素。而《花样年华》里虽然反复出现时钟镜头,主题却似乎缺少这一点,直到三个故事的完整构思公开,才发现他想讲的原来是那个年代的故事。
食物是浓缩生活方式、地域特色和个人经历的综合体,也是导演展现角色内心的最好道具。电饭煲、方便面、便利店,横跨上世纪60年代到千禧年的科技发展,也隐喻了不同年代下的特有爱情观。
上世纪60年代随着电饭煲进入家庭,妻子们得以从厨房劳作中解脱,也可以闲下来看书、外出,乃至想一想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。《花样年华》里的苏丽珍和周慕云就有很多次外食的情景,苏丽珍一个人懒得做饭,所以常拎着保温桶去打碗馄饨;二人一起去的牛排馆,也是他们两人第一次确认了彼此婚姻都有裂痕的地方;还有为了避免邻居说闲话,苏丽珍不敢走出房门,周慕云给她偷偷带回了二人食的糯米鸡。
那个年代的爱情束缚虽然有了一点松动,却还是逃不过道德的威能。就像电饭煲的发明,虽然减轻了一点做饭的难度,但终归还是有困于厨房的劳碌。苏丽珍和周慕云的相识得益于苏丽珍丈夫带回来的电饭煲;而周慕云最终留不住爱情,一如坏掉的电饭煲他总是修不好。
而至于那个未曾谋面的方便面的故事,我们至今未能得知全貌。只能从导演王家卫透露的只言片语中一窥他想探讨的主题。在千禧年番外里,速食更加易得,24小时便利店可以随时提供给每个人一个栖息之地,来也匆匆去也匆匆。于是,2000年的张曼玉成了戴着墨镜一脸冷酷的都市女,反复在深夜光临同一家便利店,和同一个男人吵架分手又和好;梁朝伟蓄起了胡子当起落魄中年店老板,每到深夜就紧盯进门的客人,因为一不留神就会有人故意跑单。一人份的速食生活,究竟代表的是开始享受单身,还是单身的结束?
看得出这个番外有意与正片形成反差对照。曾经的苏丽珍追求体面、压抑欲望,到了千禧年成为都市女子则可以是不修边幅,打架打到鼻血横流,狂塞蛋糕放纵食欲,毫不在乎外界眼光。曾经的苏丽珍到最后也没能收下船票,与周慕云遗憾错过;都市女却可以敢爱敢恨,要回了那把已经丢弃的钥匙。周慕云永远发乎情止乎礼,电话那头不回应就再不踏出下一步,店老板却敢主动出手,给半醉的女人一个试探的吻。曾经的拉扯、含蓄、克制造成的种种遗憾,被千禧年的勇敢、肆意打破,无人应声的多余船票终于在25年后迎来了一句“我愿意”。
有意思的是,这次重映不少影迷认为千禧年番外与正片风格相差过大,角色性格大相径庭,破坏了他们对《花样年华》的美好想象。其实归根结底是当下的爱情观相较于千禧年也有了变化。如今人们更加注重边界感,不再为一个陌生男人的吻轻易心动,而会考虑到被亲吻的女人是否愿意,这也是一种观念上的进步。
所以《花样年华》拍的是上世纪60年代,番外只落点于千禧年,它们都是时间的切片。如果让王家卫再拍一部2025年的爱情片,结果一定又有不同。这正是电影的魅力,永远可以在不同的节点拍出新故事,供观众从不同视角回望,经典或过时,任由后人评说。